我是一個很晚睡的人。

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對我來說,頭腦最清楚的時間是落在午夜十二點到兩點。這個時段有一種特殊的情調,門口的夜來香這時候香氣特別迷幻,巷子外的大馬路也漸漸安靜下來,最適合拿出一本書,搭配一點布拉姆斯。對這段時間有一種瘋狂的依賴,一天的喧囂散盡,只剩下我一個人,坐在角落屬於我專屬的小木頭圓桌。

只剩下我一個人,可以好好跟自己對話,可以自己跟自己享受一點浪漫。

週末就更舒坦了,通常會用一杯紅酒犒賞自己一個禮拜的辛苦,對著昏黃的檯燈晃動這腥紅液體,欣賞她展現出來不同角度的光芒。

颱風來之前的週末我依照這樣的儀式看完白先勇的遊園驚夢,杯底只剩下最後一口微醺,突然我聽到身後有兮兮酥酥的聲音。

我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。

「真是夠了,大半夜不能回自己家嗎?」我說,翻了一個大白眼。我哥這已經是第三次半夜跑來翻我的冰箱找東西吃,因為他從來沒有時間去採買食物。

但這次出現的不只我那習慣半夜不睡覺的外科醫生哥哥,後面還跟著兩個傢伙。

「你們兩個幹嘛也跑來啊?」阿陶跟長谷川兩個鬼鬼祟祟的也跟在後面,手上還拿著一大盒Pizza。

「我剛從英國出差回來,剛下飛機,現在他媽的精神好得很!」長谷川穿著一身套裝,難得看她人模人樣。

「你呢?你告訴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!」我指著阿陶怒叱。

「我…我……我只是來幫他們兩個開門的……」

他們知道我再也沒有把鑰匙放在盆栽下面。

於是怪誕的午夜派對開始,我們又放肆的開了些啤酒,長谷川根本就是喝到躺在地上。

突然窗外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,接著,這個人影出現在門口,背對著巷口的路燈,只看得出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,肩膀以上的部位因為背光,輪闊糊成一團。

我的眼角瞄到身後有三個顫抖的人影,簡直跟無知、懦弱與迂腐畫上等號。

尤其是躺在地上那位。

這怎麼可能是鬼呢?

門口這位婦人的特徵,完全跟當初介紹房子給我的竹竿先生形容的一模一樣,只是現場的氣場更加驚悚而已。

仔細端詳她的樣子,讓我想起一個很特別的形象。尹雪艷。

她根本就是從小說走出來的尹雪艷,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,在台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,一徑那麼淺淺的笑著,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。

我幾乎可以背出這一段來。

「歐陽…歐陽媽媽!妳好!」也不是沒繳房租,但看到房東太太大半夜出現在家門口,突然間嚇到話都說不出來。我想,這就是所謂的氣勢。

「媽媽?我不是妳媽。」房東太太說道。那種陰冷的氣場,輕輕的,淡淡的,但瞬間震攝了全部的人。

「歐…歐陽…歐陽太太!您好!」我的房屋仲介竹竿先生曾經告訴我,這間房子的房東是他從業15年來,遇過最難搞的人,並且分數遠遠的超越第二名,很多很多。

「你們這些人大半夜不睡覺,在做什麼?」其實我想反問她,她不也是半夜不睡覺,還穿旗袍在外面走來走去,嚇死一堆路人。但,現在不是頂嘴的時候。

「ㄟ…我們….」阿陶這沒用的傢伙才吐出三個字,馬上就被歐陽太太犀利的眼神斥退。

「不准移動家具、不准在這裡喝酒、不准碰那台鋼琴、沒有我的允許不准找朋友來這裡胡鬧。」她不是兇狠,也不是刻薄,甚至嘴角還帶著笑;但從歐陽太太口中說出來的話,像是一陣薄薄的風,可以狠狠的劃開你的胸口。說完「三不一沒有」之後,她就轉身離開,消失在昏暗的路燈下。留下四個目瞪口呆的人。

尹雪艷。她絕對是從小說走出來的尹雪艷。